五一假期,阴雨连绵。这天气,正好吻合我的情绪,总觉得老天也跟我一起,痛悼二姐的离世。二姐在清明节后一天惨烈离世,如今接近一个月的忌日,我的心情还是沉浸在失去二姐的悲痛中。窗外,那只孤鸟又在一声声鸣叫,声音孤寂,悲戚,于我,那叫声宛如就是“苦啊,苦啊”在不停地重复,泪水再次潸然而落!
二姐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她出生的时候,因为家里经济困难,更因为重男轻女,二姐才一周岁多就被抱养到邻居家,因为邻居家的一对年轻夫妇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把二姐领养过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招来弟弟妹妹”。二姐也很是争气,自从抱养过去,还真给他们招来了子女。但是,虽然姐姐是“有功之臣”,对方家庭却也是农家。那时候的家庭普遍都贫穷,到了二姐能干活的年龄,自然也成了家里的一个劳动力,农活、家务活都没少干。因为邻居家就在马路对过,二姐经常回家里来。而我,从小就经常跟在二姐后面晃,就像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一样。
养父家对姐姐还是不错的,其中一个证明就是送姐姐上学,读到初中毕业。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能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文化水平挺高的了,因为很多女孩都是文盲。从我懂事时起,二姐已经有一帮比较要好的同学,而我最早知道什么是同学,就是从二姐这里知道的,因为二姐经常带我去找她的同学玩,至今我还记得她最常来往的三个同学的样子。但是,毕竟我小了二姐一轮,我们都属蛇。我当时只是她的一个小尾巴,而二姐很疼我,从来没有甩下我不让我跟的时候。
我这辈子第一次照相也是因为二姐。那年我还小,还没上学,二姐不知从哪个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架黑白相机,拉着哥哥和我一起去照相。那时的小县城,实在找不出值得照相的背景,医院的院子里照了几张照片。二姐给我们选的背景是一棵棕榈树,我们站在棕榈树前,哥哥露出了少年天真无邪的笑容,而扎着两只羊角辫的我,大概是还不知照相是怎么回事,皱着眉头,一脸懵逼,可那,就是我这辈子第一张照片。于我,是非常珍贵的。
二姐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精致。她有一张青春留影,穿着绿色的格子衬衫,梳着两条大辫子,真的很漂亮。当时的我看到她这张照片,羡慕得不得了,真的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有二姐那样的相貌。二姐的中学时代,正值文革时期,文艺宣传是很重要的事。二姐也曾经是宣传队的队员。有一天,宣传队从门口经过,要到某个单位去演出,我冲出去欲跟着去看,但二姐是宣传队员,跟着队伍走,没空管我,最终幼小的我没能看成二姐的演出,心里难过了好久。
二姐曾经是乐观开朗、颇有毅力的人。她曾经跟同学一起去大串联,一路从老家连城走到江西瑞金,那可是近公里的路程,现在开车走高速也得两个小时。可以想象,靠步行走这么远的路有多艰苦。我当时对这些统统没有概念,只记得二姐从瑞金回来居然还给我带了礼物,那是一双当时特别时髦的尼龙袜,底色是紫色,衬着白色的小花。我非常喜欢,至今印象深刻。突然在想,我至今都很喜欢紫色,或许就是那双袜子给我带来的喜好?而二姐会给我挑紫色的袜子,看来她也喜欢紫色。她走的那天,穿的衣服也是紫红色的,看来在这点上,我们姐妹俩的喜好是相同的。
二姐20岁就结婚了,二姐夫是养父家的外甥。因为二姐夫从小在外公家长大,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但两人结婚还有个重要因素,二姐夫的外公,也就是二姐那边的爷爷发话,一是觉得两个年轻人都不错,懂事,孝顺,二是觉得看着二姐长大,也很疼二姐,舍不得让二姐外嫁,所以,临终前,老人把姐夫和二姐叫到床前,交代他们要结为连理。二姐夫和二姐都是孝顺的孩子,肯定不会违逆老人的遗愿,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但姐夫家在乡下,虽然离城里就五里地,但也不是在城里。二姐结婚时,按照习俗我去送嫁,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姐自己用塑料线编成的两束花。花茎和叶架是用细铁丝扭成的,花用红色的塑料线编成,叶子用绿色的塑料线编成。在那个鲜花是不可想象的奢侈物品的年代,这种精心编制的塑料假花就是家里很好的装饰了。二姐把这两束花摆在卧室的桌子上。那时,看到这花,我真的为二姐感到骄傲,觉得二姐真是心灵手巧。
嫁过去以后,二姐成了家里的强劳力。因为二姐夫自学成才成了医生,都在县城的卫生院工作,一星期才回去一天,能帮二姐干农活的时间非常有限。特别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一家人的田主要都由她耕种。干农活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劳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跟家人的摩擦,二姐承受了很多,但她总是一味隐忍,顽强地承担着作为媳妇、妻子、母亲和大嫂的责任。同时,她也尽其所能地承担着作为姐姐的责任。我的中学阶段,学费都是二姐和二姐夫鼎力支持的。可以说,没有他们的支持,也就没有今天作为教授、作家、诗人和译者的我。写到这里,我的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后来,二姐夫渐渐成了一方名医,经济渐渐好了起来,在县城买了房子。二姐终于告别干农活的历史,回到县城生活。本以为从此可以衣食无忧,过上快乐的生活。遗憾的是,没过几年,二姐却不幸患上了抑郁症。这至今人类医学还对之所知不多、疗效有限的疾病,让二姐痛苦不堪。反复住院治疗,效果却逐渐减退,导致复发的频率越来越高。因为子女都在厦门工作,每当她感觉受不了了,就从老家来厦门治疗。然后她的病情就能够稳定一段时间。
去年春节,二姐在厦门过年,住在女儿家。正月初四,我和哥哥嫂嫂去看她,大家一起闲话过去,相聊甚欢。但是,自从患上抑郁,二姐便从一个开朗、善谈的人变成少言寡语了。但大家在一起,看得出来她还是很开心的。正月初六,我跟哥哥嫂嫂、二姐二姐夫吃饭,然后领他们上植物园游玩。百花厅有牡丹花展,植物园景色也颇为怡人。我帮二姐在一株盛开的牡丹花前留影,还在万石水库边给她和二姐夫拍了一张合影。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成了二姐此生最后的留影。我此生的第一张照片是二姐帮我留下的,而二姐此生的最后一张照片却是我帮她拍的,这,冥冥之中难道真有某种联系?
正月初九下午,我们又一起喝茶、聊天、晚餐,姐姐的情绪都挺好,而我们也一致认为,二姐经过治疗,病状正在好转当中。没想到,这次见面,成了我与二姐最后的诀别。她正月十二回到老家,始料不及的是,她回去后仅一个月便再次复发。难受至极的时候,她希望能够再来厦门治疗。可是,该死的疫情阻断了所有的交通,也让二姐从希望变成失望,最后陷入绝望……
二姐走了,以毅然决然的方式。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失声痛哭,根本无法接受。刚好疫情缓解,我以最快的速度调课,请假,收拾行装,订购车票,奔回老家,我,必须回去送二姐最后一程。在二姐灵前,我再次失声痛哭。可二姐安然躺着,眼睛永远永远地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来看我一眼。看着二姐的遗容,她对我的关爱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小时候她带我去同学家玩;她串联回来送给我的尼龙袜;去她家时她把好吃的菜往我的碗里夹;我回老家时她特意给我做的我爱吃的菜;每次我从老家回厦门时,她送我到路边临别时交代我路上小心、有空再回来玩的话语;她交代孩子不要轻易打扰我,因为我很忙……凡此种种,数不胜数。可是,如今,二姐再也听不到我呼唤她的话语,听不见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了。
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天起,直到她化为青烟的那一天,我每天晚上都辗转反侧,无法进入深层睡眠,最后那一晚更是彻夜难眠。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二姐的样子。因为去年下半年起我眩晕症发作,身体状况一直欠佳,睡眠一不好就会犯晕,在老家几天,我真的担心自己会扛不住出状况。万幸,除了睡不着,身体有点犯虚外,眩晕倒没有发作。我总觉得,那是二姐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二姐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对我的疼爱依然没有停止,她还在一如既往地关心我。
二姐飞升了,她以决绝的方式,飞往了天堂。天堂没有病痛,天堂没有痛苦,再也不用承受病痛的折磨,再也不用承受人世的沧桑。外甥女梦见她在另一个世界很开心,很快乐。我则梦见她跟母亲在一起了。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是孩子。或许二姐在父母面前,真的回到了过去。过去,二姐跟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母亲去世后,二姐便失去了一个知她懂她且可以倾诉的对象,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天堂欢聚,继续母女畅谈了。
二姐走了,我心中彻骨的痛,除了诉诸泪水,只能诉诸诗歌的语言。但是,如果二姐从此解脱了,告别了病痛的折磨,不再有痛苦、委屈和无奈,那我心里再痛,也是值得的。二姐是清明后一天离世的。以往的清明,只是一个节日,是一个扫墓、祭拜祖先的日子,而往后的清明,又成了我追思二姐的特殊日子。在二姐灵前烧香时,一撮滚烫的香灰落到我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伤疤,这,是二姐留给我的最后的纪念。姐妹之情,手足之情!从来都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李美华,笔名忆泠,福建连城人。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教授。美国哈佛大学、伊利诺大学和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专著《英国生态文学》《琼·狄第恩作品中新新闻主义、女权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多角度展现》《20世纪美国经典小说赏析》、译著《飘》(译林版)、《德黑兰的屋顶》《动物农庄》(上海文艺版)、诗集《忆泠自选集——水声泠泠》《雪落无痕》、散文集《抒情的岁月——哈佛访学散记》《邂逅流年》及小说《永远没多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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