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德黑兰 >> 德黑兰经济 >> 苍烟空他说着全世界只有自己能懂的波斯语
几年前,我做首师大哲学教授陈嘉映的访问节目,陈嘉映说,他和哥哥在内蒙当知青剥玉米的时候疯狂迷恋上了哲学,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就是那个年代烙下的最初印记,他一门心思自学德语,为了将来能上德语系,能自己读懂真正的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考大学那年,他终于知道自己在内蒙草原学了一门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得懂的德语。这很像是个笑话。但刻画着时代的痕迹。
很多年来,我没有看春晚的陋习,大年初一,郑重地决定放下手上所有事,认认真真、目不转睛地看一部电影,这是我对所有描写二战作品最起码的尊重。《波斯语课》是我弟几天前发给我的,他写过评论后,我本来打算只是看看不写什么了,但出去走了两趟后,发现还是有想说话的欲望,为这个说着全世界只有自己能懂的波斯语的犹太人。
半个面包能救自己一命,可见做善事哪怕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善,也会有好报的。吉勒斯不是波斯人,他手上这本书,是刚刚在车上用半个面包与另一个犹太人换的,而这本书是那个犹太人偷来的……可现在,他必须叫书上写的那个名字“雷扎”。雷扎是别人的名字毫无疑问,但我不能确定吉勒斯就是“小卷”真正的名字,或许从头到尾,他记住了个死去的犹太人的名字,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
货车上拉着的犹太人,在树林里将遭遇屠杀。“小卷”一定是个聪明的犹太人,在枪声响起前,他就迫不及待倒在了地上,一缕阳光打在身上,那是生命的光芒。“小卷”凭借面包换来的那本波斯语书,假冒波斯人,逃过一劫。
集中营管后勤伙食的上尉一直想找人教自己学波斯语,他想战后去德黑兰开餐馆,“小卷”就这样成了食堂的帮工,兼科赫的波斯语老师。真替“小卷”捏把汗啊,像我这种语言能力差的人,撑不满一天就会露馅儿,我总觉得“小卷”迟早会被科赫毙了,要不然就会被士兵拜尔寻机干掉。
拜尔是集中营一个普通士兵,喜欢上替科赫誊写名单的女兵,但显然还没有入得了女兵法眼,女兵因为字母扭扭歪歪不工整,被科赫炒了鱿鱼,顶替女兵工作的正是“小卷”。为了给心爱的女人报仇并赢得美人青睐,拜尔这就跟“小卷”较上劲了,他相信自己一定有揭穿“小卷”就是老鼠一样狡猾的犹太人真相的那一天。
“小卷”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刚开始科赫让他每天教四个单词就已经让他脑仁儿疼,紧接着科赫给了他一天教四十个单词的重任。那可是胡编啊,此胡编不比彼胡编,彼胡编可以靠胡编上位争狗粮,此胡编一个词记岔了就会丢小命。我是撒不来谎的人,因为梦中都得记住自己的谎言,时间长了,要吗谎言包不住,要吗自己先崩溃。但“小卷”又回去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胡编可能会死,但不是现在,现在逃跑,就是秒死。
保命要紧。集中营不断有犹太人进来,前提是之前的犹太人被转运走,有可能去了奥斯维辛被高科技集体屠杀,有可能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突突死掉。“小卷”接替了登记犹太人名单工作后脑子一激灵,为嘛不用他们的名字作为“新波斯语”的词根呢?他会在打饭的时候询问每一个犹太人的名字,记住他们的长相,每一个名字作为词根后被他象形地赋予了新的意义,然而,它们到底只是名字。所有的意义都是为了蒙蔽科赫而生编硬造。
“小卷”果然也有犯错的时候,他忘了树已经用过radj,又脱口而出把面包读作radj,科赫被这个骗子气得暴跳如雷,胖揍之后送进采石场干苦力,并且特别嘱咐不能让他好好过。“小卷”身心遭受巨大打击,被打得昏死过去的“小卷”在病床上依然念念有词他一个人能懂的波斯语。想必有人觉得他就像华子良一样,装疯到底。但我相信“小卷”不是在装,而是重度高压下对过去每一个日子的重复,他濒临崩溃的神经迫使他清醒还是不清醒的时候都必须记住自己瞎编的每一个单词,任何一个单词的错误,通向的都是不归路。
“小卷”失去意识后的胡言乱语让科赫相信了他可能真的误解了他。放下误会,一切向前看。“小卷”在科赫轻描淡写的误会中回到了科赫身边。
经历了这一次“考验”,科赫开始向“小卷”吐露真心。他说自己只是一个厨子,他的哥哥在战前犯了事,逃到了德黑兰,所以,战争结束后他要去德黑兰与哥哥团聚,并在那里开一家餐馆,这便是他学习波斯语的动力。“小卷”问科赫为什么加入纳粹党,科赫说自己走在路上,看到纳粹党员们站在街边抽烟,穿着棕色的衬衫开心地交谈着,就走过去加入了他们。
制服是个神奇的道具,很多人往身上一穿,驼背变得挺拔,流氓变成勇士,猥琐变得英气,就连结巴也一下就变得口齿利索。不到最后一刻脱下制服换便装,我都听不出来科赫口吃。
科赫是《波斯语课》最厚重立体的角色,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战争给了自己舞台,比起提枪杀人的纳粹来说,科赫手上确实不沾血,他不过是个尽忠职守有点小算盘的体制内人物。我总是想起《朗读者》里的文盲汉娜,她被送上审判台虽然有背锅之嫌,但也不完全冤枉,恪尽职守的看守汉娜在运送犹太人途中,没有给遭遇意外火灾的犹太人打开房门逃生,导致所有人丧生,在法庭上她问法官:换了你,你怎么做?她至死都不明白,在邪恶的制度下,尽职就是帮凶。
科赫不止一次救过“小卷”。在又一次转运犹太人去奥斯维辛之前,他把“小卷”藏在了农庄,“小卷”听到了地狱火车的鸣笛声向远方奔去。科赫也由此受到上校质疑,怀疑他有同性恋取向。科赫用女兵风传上校“迷你”这个小秘密换回了宽待,但女兵们因为报复被送往了战场。
“小卷”的噩梦拜尔还在身边。在新的一批犹太人送来时,他找到了真正的波斯人。真假李逵见面可能导致的结果让拜尔想起来就开心,他终于可以为女兵报仇雪恨了。但是,被“小卷”一直真心照顾的意大利兄弟中的哥哥在对峙之前先下手杀死了真波斯人,用自己的命为“小卷”换回了一条命,他相信,“小卷”可以保护自己的哑巴弟弟。
果然,又一次大屠杀开始前,曾经为求生而假冒波斯人的“小卷”居然勇敢地用自己的身份换掉了哑巴弟弟,面对一次次一个个死亡之后,他已不再惧怕死亡。科赫再次把他从一堆即将变成尸体的人堆里拎了出来,并且问他:你怎么会为一个无名之辈轻易葬送自己的生命?“小卷”不怒不愠地回答科赫:“他们不是无名之辈,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并不比你差,至少他们不是杀人犯。”科赫说自己不是杀人犯,“小卷”不满地说:“即便你手上没有直接沾血,你也是一名杀人犯。”
死而复生的“小卷”面对拜尔的枪口,不再跪地求饶,不再满脸惊惶,不再瑟瑟发抖,他默默地乜斜了一眼拜尔,从容地穿过他的枪口。操场上有一个被踩得稀脏的布娃娃,布娃娃上有一个稀脏的小布条,小布条是不会再回来的犹太小女孩的名字“AVIVA”,“小卷”撕下布条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并用她的名字作为词根创造了他自己才懂的波斯语:生命。
最令人震撼的一幕就要出现了。厨子出身的科赫,渴望战争赶紧结束去德黑兰开餐馆与亲人团聚的上尉科赫,用“小卷”口口相授的“波斯语”做了一首祈祷讴歌和平的诗,每一个字符每一个单词都是一个死去的犹太人的名字,他们的尸体堆砌起来的和平,成为科赫浪漫的抒情小调。“小卷”平静地赞美他,朗诵得好。
战争就要结束了,屠杀变得更加疯狂,销毁证据变得更加紧迫。科赫在纳粹们忙不迭销毁犹太人信息的时候带着“小卷”提前逃跑。脱下军装的科赫在机场用他自以为标准的波斯语跟工作人员对话,没有人听得懂,波斯人也听不懂,他开始叫嚣,开始结巴,科赫终于开始怀疑人生了,该死的“小卷”你这个骗子终究把我当成了傻子并证明了我确实是个傻子。那一个个被他用自以为标准的波斯语喊出来的名字,在机场的大厅里回荡,那些在屠刀下、在毒气室死去的幽灵在呻吟在呐喊在控告:作为帮凶,你逃脱不了审判席。
这边厢,盟军的营地中。获救的“小卷”被问到能不能回忆起集中营里和他一起关押的人们的名字时,他开始念出那些早已被他刻进脑海深处的名字,那些由活体编撰的波斯词典曾经是他苟活的保命符,然后变成了沉甸甸的责任,一个个名字像一串串音符流淌,越来越多,周围的人安静下来,他们看着“小卷”一个个背出那些名字,就像看到那些名字所代表的生命,个曾经真实存在的犹太人,老人、妇女、还有孩子。
名字,很重要吗?很重要!纽约9.11遗址,镌刻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新冠病毒后,一个个死于非命的名字整版出现在美国主流媒体的报纸上,现居美国的艾婶儿正是因为12年前死磕一个个死难学生的名字遭受不测,菊花残满地伤的武汉,你们的名字在哪里?
准备把地球人带到火星去生活的马斯克说:人类最重要的工具是语言。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语境,但我知道自己早就到了饱暖思隐喻、白字满纸飞的阶段,不说人话成了当代人不得不使用的语言方式;今天看到有人在评说村晚,字是倒着写的,很有些从右至左返古的意味;早在《人物》专访艾医生文章被后,自媒体掀起了一股各种语言做成的人物专访文章,没有人能读懂,却每个人都心领神会。
个人是渺小的,柔弱的,但即使软弱无力的个人也有自己的方式去抵抗死亡、抵抗威胁、抵抗压迫,“小卷”用一个人才能看得懂的波斯语为死难的犹太人正名,也给科赫套上了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枷锁。
苍老师要说话
舟唱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苍老师要说话